記憶中的海洋

一隻黑狗橫屍在馬路上，牠的死狀慘不忍睹，流在地上的鮮血早已乾凅，一團腸子從肚腹內滑出，令人作嘔，牠的眼睛看來了無生氣，象徵死亡的舌頭露在嘴外，也許在人們發現牠之前就斷了氣。

    這隻野狗是被昨夜開車的醉鬼給撞死的，當車輪從牠身上輾過時，黑狗便立刻意識到了死亡，牠靜靜的躺在地上，等待著星星幻滅的那一刻。

兩個清潔工面無表情的處理馬路上的這具屍體，今日清晨的麻雀仍然如往常般鳴叫，絲毫沒有半點異樣。晨跑的中年人經過，並未多望一眼，甚至於連地上的血漬也沒注意到。

不久，太陽漸漸升起，把柏油路給曬的滾燙。行人也漸漸多了，他們在馬路上來來往往，卻沒有人知道昨夜這兒發生了什麼事。

「黃毛」也醒了，八月的太陽把牠的身體曬的暖烘烘，「黃毛」起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尋找水喝，牠好不容易在一根漏水的鋼管下嚐到了帶有鐵銹味的水，這水既酸又難喝，但牠還是迫不及待的用舌頭猛舔，那緩緩滴下的水彷彿像是甘露一般，流入牠乾燥的喉嚨，使牠的渴望得到滿足。

喝完了水，牠便躲進安全島裡的榕樹林，那兒是個可以遮蔭避暑的好地方，牠打算在樹蔭下待一會兒，好讓皮毛上的熱氣散去。「黃毛」是牠的名字，雖然牠剛出生時並不是黃色的，但身為流浪狗，永遠也不可能和出生時同一個樣，牠們當中有的甚至髒到連什麼顏色都無法分辨了。總而言之，因為牠的毛色偏黃，附近的人便稱牠「黃毛」；事實上，如果哪天牠跑到沙地上打滾，那麼人們可能又會改叫牠「灰毛」了！

「黃毛」躺在樹蔭下打盹，靈敏的嗅覺告訴牠，這兒曾經來了幾個溜鳥的老人，但現在並沒有悅耳的鳥鳴聲，只有夏蟬在樹上吵雜的叫著。牠等身體稍降了火，就再次溜出去了，

步入大街後，「黃毛」思索著該往哪兒去，牠本來想到車站，那兒的學生和旅客都很友善，尤其是站前等車的學生，他們總是大方的摸牠、拍牠，甚至逗牠玩。但現在正值中午，炎熱的天氣讓旅客不得不待在有開放冷氣的商店內，以至於車站前幾乎空無一人，只有幾個老頭在候車區來回踱步。

於是牠打消念頭，決定到街角搜查垃圾桶，看看是否有可以裹腹的東西，牠很快的來到垃圾桶旁，嚇跑了一隻正在舔空罐頭的貓。「黃毛」用前爪撕開垃圾袋，把裡頭的垃圾扯出來，散的滿地都是，牠用鼻子一個勁的聞，任何一樣能吃進肚子裡的東西都不放過，「黃毛」貪婪的吞下一塊長黴的麵包，和一些發臭的怪食物。待牠仔細檢查過每樣東西，證明已經沒有可以吃的之後，才大步離開。

「黃毛」走過一所小學，往裡頭看了一眼，牠對此地記憶猶存，以前牠曾闖入這所學校，結果那些學生們慷慨的丟了許多東西給牠吃，這些食物很美味可口，比牠從垃圾推中翻出來的東西要好吃上幾百倍，雖然最後被學校主任用掃把給趕了出去，但牠仍認為能吃到這麼好的食物，挨打也值得。

在「黃毛」的眼裡，人是有好壞之分的，牠小時就對此觀念深信不疑。有些國中生見了牠會忍不住上前逗牠玩，或是分些零食給牠；有的頑皮小鬼卻不然，老是一再拿牠當肉靶，害牠成為石下目標，從此以後，「黃毛」就學到了教訓，每當牠望見拿著石頭的孩子時，便快速跑開。

還有些人不知是否天生就厭惡流浪狗，總是無故對牠大吼大叫，他們嘴裡除了發出粗魯的髒話外，其餘的便是怒罵和咆哮。

捕狗隊也是流浪狗的大敵，「黃毛」曾經親眼目睹同伴被捕狗人狗抓去，他們用一種堅固的鋼絲套住野狗，然後把牠丟進捕狗車內，那時「黃毛」躲在一輛轎車底下，幸運的逃過一劫，但牠對於所目睹的慘劇一直難以忘卻，那些野狗被捉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，這令牠感到莫名的恐懼，有好幾天緊張到難以安眠，深怕在熟睡中自己的脖子突然被鋼絲給套住。

流浪狗對人類並沒有一定的看法，牠們的經歷不同，體驗也就不大一樣。牠們擁有自己的世界，必須懂得生存，知道怎樣活下去、躲避危險，以及傳接後代。這些對野狗而言十分重要，往往得經過許多磨練，才能適應這種半文明半野蠻的環境。風霜雪雨可以造就一隻成熟老練的流浪狗，也往往可以殺死牠們當中的弱者。

羣體間的戰爭是無可避免的，若有單隻野狗違反了牠們之間的規定和法則，就會引發鬥爭或是流血衝突。

有回野狗「黑皮」跑到鄰街的巷子去吃餿水桶裡的剩菜殘湯，那裡不巧是另一隻野狗「大金」的地盤，二犬相見，立刻打了起來，撕扯抓咬下，兩方都受了重傷，「大金」的耳朵被撕破了，血不斷的滴落；而「黑皮」的前腳也被咬跛了，牠認為持續打鬥太傷體力，便索性離開了這塊不屬於牠的地盤，只是臨走時還朝對手吠了兩聲，以顯示自己的威赫和尊嚴。

牠們雖然是野狗，但仍擁有各自的領域、地位、尊嚴以及生活方式，而打鬥，便是維持自身的一種形式。

夏季要結束之前，下了一場大雨，「黃毛」只得躲進工地或廢棄的空屋裡，牠匆忙的外出覓食，又匆忙的趕回來，但總是淋得一身溼，給風一吹，冷得要命。雨天覓食牠並非沒有經驗，為了不挨餓也只得這麼做。

連續下了幾天的雨，地面早已淹積成水漥，溼滑難行，「黃毛」來到垃圾堆前，準備翻抓一袋垃圾，忽然瞥見一隻母犬，看來牠要生產了，挺者大肚子艱難的走到舊倉庫的門外，這兒是野狗「刺背」的地盤，而牠是頭凶暴的雄犬，平日絕不允許任何人踏入牠的地盤，否則牠那可怕的利牙會立刻將對方撕成碎片。

外頭下著大雨，母犬想把倉庫作為產仔的避護所，但「刺背」正在倉庫內注視著牠，說不定母犬再往前踏一步，「刺背」就會毫不客氣的撲上來咬牠。

兩方沉默的互望了一會兒後，「刺背」朝著母犬緩緩走去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：牠並沒有攻擊母犬，反而溫和的舔了舔牠的臉，像是一種安慰。

母犬留了下來，「黃毛」看見「刺背」正在一旁舔著被雨淋溼的母犬。牠轉身想走回去，突然間，天空中傳來轟隆的一聲巨響，是雷聲，一陣生命之歌被喚醒了，倉庫裡傳來初生小狗的聲音，「黃毛」並沒有往回看，牠知道一個新生命誕生了，就像牠剛出生時一樣，這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。

牠獨自往對街走去，在街角留下一排清晰的爪印。

<本文發表於花蓮青年204期1月號>

八腿並不知道，全世界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喜歡蜘蛛，特別是像牠這樣毛茸茸，看上去體型又大又猙獰的毛蜘蛛。

八腿是一隻亞馬遜捕鳥蛛，牠有肥肥圓圓的大肚子，八隻粗壯的腿，和幾顆不易分辨的小眼睛，八腿是人類所飼養的寵物，牠住在一個小小的塑膠昆蟲箱中，裡頭放滿了精心布置的人工樹幹和土壤，肚子餓了馬上就有美味多汁的蟋蟀和可口的麵包蟲作點心，八腿住在這個迷你叢林裡好幾年，牠從五元銅板般大小不斷脫殼成長，現在已經有一個巴掌大了。

八腿的主人小福，一個戴著厚重眼鏡的國中生，自八腿小時後便非常疼愛牠，常把八腿放在手掌上任牠爬來爬去，或是用指尖輕輕搓揉八腿毛茸茸的肚子，八腿總是用牠那幾顆晶瑩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小福。

小福在學校裡經常被其他同學欺負，有天他帶八腿去學校，欺負他的惡霸看見那麼大一隻毛茸茸的怪物在小福身上爬來爬去，根本不敢靠近他，八腿意外立了大功，幫助自己的主人趕走了壞蛋。

可是好景不常，小福帶八腿去學校時嚇壞了鄰座的女同學，被老師教訓了一頓，訓誡他以後不能帶那麼恐怖的寵物來學校嚇人。於是小福日後上課時都把八腿留在家裡，一成不變的單調生活過慣了，久而久之，八腿開始覺得無聊。

八腿頭貼著昆蟲箱的透明塑膠壁，想起小福帶牠到學校時的情景，原來除了我住的昆蟲箱之外，還有這麼多沒去過的神奇地方呀。牠若有所思：「外面一定有很多好玩的地方！」雖然住在這裡吃喝無虞，還有小福每天和牠玩耍，把牠捧在手上「馬殺雞」，但是八腿實在太想見識外頭的世界了。

牠打包了一袋麵包蟲當作旅途的糧食，然後就踏上了未知的冒險。

八腿沿著房屋外的圍牆爬到附近的公園，牠看見一隻黃黑相間的人面蜘蛛正在樹幹間結網，於是好奇的上去和牠打招呼。

「你好呀！」

人面蜘蛛停下工作看著牠：「咦，你是誰？我怎麼從來沒看過像你這樣的蜘蛛，從外地來的嗎？」

八腿搔搔頭，「我住在一個塑膠容器裡，裡頭有小樹幹和泥土，小福每星期會拿蟋蟀和麵包蟲給我吃。」

「小福是誰呀？」人面蜘蛛不解的問。

「我的主人。」

人面蜘蛛大吃一驚，「什麼！你是給人養的！」

八腿點點頭：「對呀，我的主人很好，他不但會給我東西吃，每天還把我捧在手上按摩我的肚子，跟我說話。」

「我才不信人類會養蜘蛛當寵物咧，」人面蜘蛛說：「人類最討厭的生物就是蜘蛛，有一次我不小心闖入他們居住的地方，差點沒被DDT給噴死，昨天有個小孩跑到公園來玩，不小心撞壞我的家，還滿臉蜘蛛絲的哭著叫他爸媽拿鞋子把我打死。」

「我的主人才不會那樣！」八腿抗議：「人類不會這麼壞的！」

「喔，是嗎？」人面蜘蛛俯視草地上的八腿：「那麼你下次見到人的時候試著爬過去跟他打招呼看看，不過要小心哪，如果附近有拖鞋或DDT之類的武器，我勸你最好跑快一點。」說完人面蜘蛛哈哈大笑，自顧自的繼續工作。

八腿百思不解的離開了公園，牠來到一個住宅裡，並沿著牆壁爬上紗窗，鑽進一個房間裡，四周牆壁是粉紅色的，櫃子和床邊還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娃娃與布偶，書桌前的椅子上斜掛著一個公主卡通圖案的背包，這是一個小女孩的房間。

八腿慢慢爬到書桌旁，小女孩正專心寫著今天的功課沒注意到牠，女孩可愛的身影倒映在八腿如黑珠般的小眼中，這個人看起來很親切，八腿回想：每回小福在書桌前看書時，牠都會悄悄爬到小福手邊，用毛茸茸的腿踢踢他，小福總是笑笑，讓八腿爬上他溫暖的手掌。

既然出來闖蕩，就該多認識朋友，八腿十分有自信，能和這個女孩做朋友，牠認為以自己圓嘟嘟毛茸茸的可愛身材，和八條粗粗的肥腿，一定能討女孩的歡心。八腿一邊向女孩爬去，一邊裝可愛，牠打算到女孩面前彬彬有禮的行個禮，然後再向她自我介紹一番。

很完美的計畫，八腿這樣認為，可是等牠爬到距離檯燈十幾公分時，女孩突然發出一聲幾乎能令整棟房子撼動的尖叫聲。

「啊－－－－」女孩把筆一丟，飛也似的逃出房間，還一面尖叫大蜘蛛大怪物之類的話。

八腿僵坐在檯燈旁，腦子一片空白，牠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，幾秒鐘後，房間外傳來人的腳步聲。

「哥哥，我房間真的有一隻大蜘蛛啦，有那麼大，很恐怖耶。你快點幫我打！」那是女孩驚魂未埔的聲音。

不久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拿著掃把衝進來，原來，那女孩跑去向她的哥哥求救，八腿這才察覺不妙，牠想舉腿求饒，但無情的掃把還是朝牠狠狠揮過來。八腿一心想要逃離掃把的奪命追殺，但因為過度慌亂，牠的八隻腳幾乎打結，一時間險象環生，差點被打成蜘蛛餅。

好不容易福大命大的八腿逃離了現場，牠不明白，為什麼小女孩會如此怕牠，我明明是很溫文友善的爬過去呀！無論牠搔破了頭，都想不出究竟是哪個細節出了錯。

雖然慶幸自己沒有莫名成為掃把下的冤魂，八腿還是感到失望，牠想起了人面蜘蛛所說的話，人類，真的討厭我們蜘蛛嗎？八腿認真思考著這個問題。

    正當牠苦思不解時，一個聲音從附近的水泥牆傳來。

「喂，你在想什麼呀？毛茸茸的傢伙。」一隻黑色的大狼蛛望著牠。

「我離家出來闖蕩江湖，原本想多認識一些朋友，可是，不知道為什麼人類會那麼怕我……」八腿將事情的始末告訴這位新遇上的同伴。

大狼蛛點點頭，「嗯，看來你還沒見過世面，才會做出這種蠢事來。咱們可是蜘蛛呀！你以為人類看到一隻友善的蜘蛛跟在身後會很開心嗎？」

「可是我以為，」八腿躡嚅的說：「人類和蜘蛛可以成為好朋友。」

「其實，」大狼蛛說：「我以前也給人類飼養過，你別小看我呀，當時人類還讓我在一部怪物片裡演戲呢，雖然曾是電影明星，但我也明白自己只是一隻蜘蛛，人類是不會喜歡蜘蛛的。」

牠們聊了一會兒，八腿拿出隨身攜帶的麵包蟲和大狼蛛分享，聽牠訴說自身經歷。

「總而言之，你必須認清自己，人類不可能喜歡我們，而且人們對自己所討厭的生物都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辦法消滅，你沒辦法改變什麼，因為人類是很難理解的生物。」大狼蛛對八腿說。

「謝謝你的點心，多保重喔。」天色漸亮時，牠們互相道別。

兩隻蜘蛛就這麼分開了，八腿感到相當沮喪，小福如此的喜愛牠，然而，牠不能理解蜘蛛為何是人類討厭的生物，八腿無意傷害那個女孩，但她卻拜託哥哥打死牠，想起那女孩驚駭的臉孔，以及女孩哥哥以掃把毫不留情逼殺時的狠勁，八腿黑珠般的小眼裡閃爍出晶瑩的淚光。

正在失魂落魄的當下，八腿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，牠抬頭一看，一個幼稚園的小朋友站在路旁看著牠。

「媽媽，你看，水泥牆上有一隻大蜘蛛耶。」他伸手指向八腿。

「喔，真的呢，好大一隻毛蜘蛛呀。」後頭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輕婦女說到。

八腿此時感到有些害怕，牠已經經歷過之前人類不友善的對待，再加上其他同伴的告誡，這會兒早已對人類產生了戒心。

好奇的小朋友撿起一根樹枝想要戳八腿，但被他的母親給阻止了。

「不行喔，你這樣做蜘蛛會受傷，雖然大蜘蛛長的很可怕，但是蜘蛛會捕食吃農作的昆蟲，對人有益，而且就算牠長的很醜，我們也不能隨便傷害生命，不然大蜘蛛的爸爸媽媽會很難過喔。」男孩的母親溫柔的說。

「大蜘蛛也有媽媽嗎？」小朋友好奇的問。

「當然有。」母親笑著回答。

八腿目送著兩人離開人行道，媽媽牽著孩子，身影逐漸消失在遠方。

牠內心有股說不出的悸動，那股悸動促使自己爬呀爬，回到了小福的家，牠的家。我真傻，世上到頭來還是有善良的人，無論人類能否和蜘蛛成為朋友，我都已經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。

八腿爬到熟悉的書桌上時，小福看見了牠，他捧起八腿輕輕撫摸，似乎很高興再見到牠。

當晚，八腿在塑膠昆蟲箱內柔軟的泥土和落葉中入睡，心中暗想：我八腿是全世界最幸運的蜘蛛。